Vivi

尽全力抵制肖战

「仙流」Friends Will Be Friends[end.]

A Million Miles Away:

 




[1]




仙道从不认为自己会一直把篮球打下去,他这个人生性凉薄,就算是在那段年月如何地挥洒汗水和青春,他也从未想过把篮球当作一生的职业。只不过在看到湘北那群家伙叫嚣着「热爱」的时候,总是禁不住地有些羡慕。


而且「热爱」与「天分」撞击出的火花,总是足够让人羡慕的。


还未全然入夏的天气好到在这恰到好处的阳光与清风之中做什么都像辜负,因此仙道只是微眯着眼坐在那里,阳光、青草和水滴混合的浅淡香味围绕在身旁,至于这片陌生水域有没有鱼又能不能被他钓到,根本无关紧要。


对于仙道来说,他所做的很多事情,都不是为了某个确定的目的。


比如高中的时候会去打篮球,只是为了消耗过剩的荷尔蒙,所以陵南所有的成绩之于他更像是个意外,之后的拼尽全力,也成了少年心气的争强好胜,所以当他看着棱角分明眉目如画的家伙用坚定决绝的口气说「我要去美国」的时候,多多少少是感觉到了惊讶的。


他记得那是一个晴天,因为月光明亮得几乎可以感觉到冰凉,而流川枫就在这样的月光里,用小孩子说「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执拗语气说出了这样的话。有些讶异,因为他竟然还记得当时流川枫一手转着篮球,眼里只有那个橘红色的小东西。还有……还有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月光洒在瞳孔里一如繁星般闪亮。


仙道想那时候他应该是不相信的,就算素来寡言的流川枫说出的话总是有来历不明的说服力,那时候的仙道也是不相信的。


后来仙道按照既定计划申请了医科大学,第二年从同乡学弟那里无意得知流川枫已经去美国打球的消息,愣了愣,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笑起来的也没注意。


那小子……竟然真的做到了。


再后来不过是一些零零星星的消息,比如流川枫进了UCLA,比如他某一年入选了NCAA的最佳阵容,比如NBA的球探已经注意到他……如此而已。


进大学之前仙道就对临床外科的五年炼狱有所觉悟,因此当前辈因为他醒目的身高和多多少少有一些的名气来找他加入篮球社时,他只是搔了搔几乎碰到门框的朝天发,笑眯了眼睛说「抱歉」。


大一的时候偶尔去打过两场比赛,等到大二的理论课正式开始之后,篮球就和充足睡眠一起淡出了他的生活。


也没有多少舍不得。


仙道把鱼竿插在地上,站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今天是怎么想起来这些的?


很久很久之后再想起那一天,仙道都觉得所有的胡思乱想都是一种可怕的预感。


在仙道不算深刻的人生哲学里,怀念所占的比例微而又微,他是一个始终看着终点又始终明白自己该如何走到终点的人,那么沿途的风景如何绚烂绮丽,能换来的也不会比一个微笑更多。


只是偶尔走到岔路的时候会忍不住驻步回头。然后发现自己忘记的,终究还是比记住的多。


到底也做不到自以为的那么洒脱啊……并不怎么真诚地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握着鱼竿打了个呵欠,下午的阳光总是让人懒洋洋的。


河的另一边有一座刚落成不久的疗养院,据说是和美国哪所大学的合作项目,专门从事运动员的康复治疗,来自美国的设备和来自欧洲的训练理念,大概在世界范围内也算得上尖端。仙道依稀记得自己的导师正好是这家疗养院的客座医师,不知道明年夏天可不可以混到里面实习?


比神奈川的海沉默了太多的水面,在鱼竿顶端跳跃的阳光,在风里四散飞舞的思绪,所有的无所事事懒洋洋地彼此挤压,终于在碰撞的那一刻灿若烟花。


上了大学之后他开始有将近300度的近视,所以当对岸有人出现的时候她看到的不过是一个略显模糊的轮廓,只不过在一片柔和色调中纯黑纯白的撞击醒目的一如记忆之中那海天一色里唯一的光点。


是该看不清的,是该当作错觉的,但仙道当时满心满念的,都是蹚水过去看看对面那人,是不是真的有他脑海中那双清冽的眼。


他扔开了鱼竿猛地站起,张口却找不到声音,直到对面那人在距离最近的地方站定,犹犹豫豫地挥了挥手说「仙道?」没有敬语,相比以往的平淡或多或少掺杂了些讶异,也许还有些别的,但仙道已经无从分辨。


「流川?」他伸出手,漫无目的地画了个圈落回了自己后脑勺上。


左右看了看,「等我一下。」话音未落便奔跑起来。


那是仙道在未来的很多年,甚至可能终其一生也难以忘怀的画面。皮肤几近惨白的少年穿着雾一样沉重的黑衣黑裤,在那一天一地里竭力奔跑,墨色的头发被风吹起,划出一道明亮的线条。


他想起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在呼吸还能闻到海风味道的时候,他也曾看过如此耀眼的画面。比现在还要瘦弱几分的少年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要打败你。」那时的他手里拿着篮球,背后是被篮筐隔开的天际线。


他记得自己因为阳光眯了眯眼,那少年逆光的轮廓竟就这么刻下了痕迹。


流川一路跑到了公路,来到河岸这一侧之后却渐渐放慢了脚步,仙道不知何时快起来的心跳也随着他的脚步回归平静。


走到他面前的流川微皱着眉头。


「你怎么在这里?」仙道笑着伸出了手,仿佛真的是久未见面的知己好友。


 


流川枫一直安安静静地待在康复中心,最初试图跟她聊天的护士还会问他明明是日本人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回家,现在就算在院子里的长椅上睡一下午也不会有人打扰他。


他不是没考虑过回神奈川,只不过父母都在美国,姐姐也早已嫁人,空荡荡的旧宅并没有什么吸引力。


「没有朋友吗?」医生问他。


仔细回忆起来,流川才发现脑海中充斥的不过是被阳光照成了金黄和亮白的碧蓝水面,慢吞吞的电车和樱花开时甜腻到不安的气息。


篮球和地板撞击,鞋底摩擦的声音,终究差不了太多。


他没有刻意打听过湘北那群家伙现在都身在何处,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大概没有几个人规规矩矩读了大学。想到他们的时候流川枫是有些开心的,哪怕是和那只红毛猴子的一日一架现在想起来也是开心的。只不过这些开心该如何成为自己回去的理由,他真的不知道。


说到底仍旧是笨拙。


再后来,医生成了第一个会用可以被归类为「父亲」的眼神看他的人。


 


不该跑步的,已经跟他告别了好几天的刺痛又出现在了后腰,流川枫拧紧了眉头,咬着牙一点点地减慢速度,脚跟着地减小腰椎压力,静待那阵疼痛过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奔跑,就好像心里悬而未决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双脚落地般的欣喜若狂。


仙道彰站在原地,就像是守护某扇通往过去的大门,再迈一步,只要再多迈一步。


 


刚建成不久的康复中心被一条小河环绕,把他所处之地圈出成一片毫无归属感的空白,流川枫在站立不会有明显疼痛感之后就天天去河边散步,河对岸层层叠叠的铁灰色高楼像是电影布景般遥远。


他一天一天地站在那里,模糊地想起站在神奈川海边时,脚下沙滩的细软,和几乎将他拥抱其中的海水波澜。


流川枫这个家伙擅长感受,却从来没有学会表达。他想不起这是谁说的话。


在某个无关痛痒的晴天,他的脚腕因为不知何时钻进裤脚的草屑而瘙痒的时候,河对岸的人终于闯进了他的视线。


长长的鱼竿顶端垂下偶尔会反光的鱼线,蜷起一条腿,连耸起的肩膀线条都透着慵懒舒适,还有让人过目不忘的好笑朝天发。


世界很小。


该遇到的,总是会遇到。


 


流川枫双眼微阖,安静得仙道几乎看到时间的波纹顺着他肩线流淌。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曾在无意间看到他这般安静的样子……不不,湘北的流川枫本就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却单凭一双眼就锋芒毕露。可是他睡着的时候,连过长的额发都柔软了起来。


仙道在他身边坐下。「什么时候回来的?」总得有人开启话题。


流川睁开眼睛看着他。


「……你刚刚睡着了吗?」他敢说是就把刚才钓到的鱼丢到他怀里。


「没。」尴尬似地错开视线,「差不多一个月吧。」


他什么也没解释,但走近时僵硬的姿势也足够仙道猜个七七八八,些许苦涩自舌根泛开,梦想对于这家伙来说,想必是个异常沉重的东西吧。


「现在是暑假吧。」流川手肘在他腿上碰了下。


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你什么时候听说医科生有暑假了?」


「哦……」淡淡地应了声。


便又是长久的沉默,仙道也懒得再开口,两个人一躺一坐,午后的暖风里有青草和河水的味道。仙道突然觉得每次和流川相处就像在钓鱼一样,只不过这次他是在和水里的鱼一起晒太阳。


「为什么回来?」


流川枫揪了跟青草横在眼前。「背伤,我就住在对面那里。」


聪明如仙道,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问他为什么不回家,而当他真的没再开口,流川枫还是松了口气。


「背伤吗?」仙道在他身边蹲下,「现在怎么样?」


他知道美国联赛的对抗强度远强过国内,可流川枫现在的年纪,怎么也不该是被背伤这种顽疾困扰的。


「之前睡觉翻身都会痛。」流川枫干脆躺平在草地上,「那里的床也不舒服。」


仙道侧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云朵投下的阴影落在流川枫脸上,还没来得及思考,「那不如来我这里住」就从嘴里溜了出来。


通常情况下,仙道不属于说话不经大脑那一组,可就是今天,从遇到流川枫开始,所有发生的事情都脱离了正轨,不管是稀有的晴朗天气,还是那个眉目如画的少年。


像根本没听到他说话似的,流川枫过了很长时间才睁开眼,看向他的方向眨了下,又眨了下,「可以吗?」


「我有张King Size,你自己看着办吧。」


流川枫薄薄的嘴唇更是抿成了一条线,「那就打扰了。」


那天仙道把好不容易钓到的一条手掌大的鱼倒回了小河里,却帮流川枫收拾了行李,把晒太阳的家伙带回了家。




 




[2]


 


高二那年学期还未过半的时候,父母一如既往地在世界各地出差,照顾流川枫起居作息的表姐要去结婚对象家里拜访。


「小枫你怎么办?」


看电视看得昏昏欲睡的流川枫听到有人叫自己,揉了揉眼睛茫然地回过头去,「啊?」


「我要去哲夫家拜访,来回差不多要一周时间,你怎么办?」


「我自己在家啊。」


姐姐叹了口气,「那你吃什么?」


「……哦。」


走过来拉住他手臂,「有没有关系要好点的朋友?问问看可不可以借住好了。」


回头看了眼电视上播到一半的比赛录像,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你就直接过来了?」仙道满脸震惊地看着流川枫和他脚边不算大的背包,根据突起形状来看占了很大部分的还是篮球。


理直气壮地点头,「我姐问我有没有朋友。」


「所以?」一边眉毛挑成了奇异的弧度。


「所以我就来了。」把背包拎起来,礼貌地低下头,「打扰了。」


仙道不是从今天开始才知道流川枫缺乏几乎所有必需的生活常识,却还是每次都会因为他毫无常识的举动而震惊。接过他手里的背包把人让进屋里,认真思考起了自己狭小的卧室该怎么挤下两个超过180大个子的问题。


「我可以睡沙发。」流川枫站在客厅里说。


长叹了一口气。「你要住差不多一礼拜吧,睡沙发怎么行……你先去洗澡,我去找找看有没有旧床垫什么的。」


点点头就往浴室走。


「你带毛巾没?」


「……在包里。」


看他绕回来取了毛巾和牙刷再进去,仙道一手叉腰长长地叹了口气,隐约感觉到了在未来一周里自己肩上将会承担的沉重责任。


在地下室里找到了之前用过的单人床床垫,旧是旧了点,幸好拆掉塑料纸还不算脏,仙道把它扔在了卧室的地板上,又找来一床干净的被褥铺上,算是解决了睡觉的问题。


洗完澡出来的流川枫顶着条毛巾晃进了卧室,皱眉看着凭空出现的床垫。


「储藏室找到的,放心绝对干净。」


「哦……」


「我去洗澡了,记得擦干净头发再睡觉。」


「哦……」


等仙道洗澡出来的时候,流川枫已经趴在床垫上,呼吸匀浅。


无奈似的叹了口气,把他擦头发的毛巾挂在阳台,吹干了头发关灯上床,躺好之后却意外地撞进了一双清亮的眼眸。


在一片黑暗里,流川枫的眼睛里像是藏着星空。


他们就这么互相看着,眼睛眨也不眨地互相看着。


「为什么是我?」仙道问。


那片星空愈发闪闪发光。「因为我只有你一个朋友。」


说完这句话,仿佛解决了心头大患似的流川枫立即翻身闭眼,没过多久甚至低低地打起了呼噜,仙道却怎么也找不到睡意。


从他的视角来看,流川枫是一个单纯耿直却难免有些怪异的天才少年,长久以来自己只不过是凭着略胜一筹的篮球技艺而被他选为对手,却没料到从他口中听到「朋友」这种严格意义上太过亲密的定义。


「朋友」吗?


那个时候就已经多多少少展露了自己凉薄个性的仙道,因为流川枫一句几乎漫不经心的「朋友」,睡着了也还弯着嘴角。


 




[3]




 


仙道把流川枫的行李箱靠墙放在客厅里。「需要我在衣柜里给你腾点地方出来吗?」


左右看了看,「随便你。」


「你该不会是在嫌我房间乱吧?」一手勾上他脖子,威胁似的拉近了点。


推着他手臂挣扎,「没有。」


「真不好玩。」撇嘴放开他,打开卧室灯,「来看看床?」


不算大的卧室放了一张长度超过两米的双人床,剩下的也不过就是走路的地方了,流川枫歪了歪头,看向仙道。


「别这么看着我,当年只是想睡觉这么重要床当然要舒服,买完才发现尺寸似乎有点超过了。」挠挠后脑勺,满脸笑容倒是没有半点悔不当初的窘迫样子。


流川枫看看床又看看他,「我们一起睡?」


「不然咧,你觉得这里还放得下再一张床吗?」在他腰上打了下,就去客厅研究可以把他行李放在哪里了。


「我说储藏室的立柜是空的,你不然……」念叨着走回来,才看见流川枫已经倒在床上没精打采地翻手机了。抬脚小腿上踹一下,「我说你好歹洗个澡再上床啊。」


立即站起来,「抱歉。」


仙道猛然想起,在他们还在神奈川的时候,流川住在他家的那几天都会自己把脏衣服放在洗衣篓里,虽然不爱说话却会在他带回晚饭或者递给他什么东西的时候小声说谢谢。事实上,除了那双穿透力极强的眼睛之外,流川枫根本是一个安静礼貌的乖小孩。


这让仙道总是忍不住想去揉揉他头发,而每次他真的伸出手时流川枫都会像被踩到尾巴的猫咪一样跳起来,两个人半真半假地扭打两下,没输没赢,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


「紧张什么。」轻笑,说着手就伸了出去要揉他头发。


拍开他的手再横他一眼。「我去洗澡。」


「要毛巾吗?」


「我都带来了。」


直到浴室关门声响起,仙道还是面对床铺站着,想着曾经也睡在他家里的少年别无二致的苍白皮肤与倔强视线,突然笑得肩膀都抖动起来。


 


流川枫刚把水打开,仙道就在外面敲门,「我可以开你行李箱收拾东西吗?」


被突然砸到小腿上的凉水打得一个激灵,「麻烦了。」


「对了」仙道把门推开条缝,「架子上最大的那个瓶子是洗发水,旁边的是剃须泡沫,别用错了啊。」


「……」把已经挤在手里的东西冲冲干净,当作没听到仙道哈哈大笑的声音。


并不奇怪当他洗澡出来的时候行李箱已经被套了个防尘袋放在角落,仙道拍着T恤下摆从储藏室出来。「上衣在衣柜第二层裤子在第三层,内衣和袜子都放在底下的小抽屉里了……」上下打量他片刻,「似乎结实了点儿。」


「啊?」不解地看着他。


「我说你,虽然看起来跟原来一样瘦弱,但是似乎结实了点儿,美国那边的训练方法果然比较科学,不过年龄成长可能也是关键原因……」把毛巾甩到肩膀上,一边念叨一边朝卧室走去。


仙道在他面前一直有点啰唆,不过流川枫还是有能力分辨出什么话需要回答什么话听听就好,因此勉强也算相处愉快。


不喜欢擦头发,所以只象征性地抹了两下,在厨房转了一圈没找到可以喝的水,隐约感觉到了倦意干脆把自己丢到床上,拽开唯一一床被子就把自己卷了进去。


依稀间听到浴室门响,还有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渐渐靠近。


「这样睡会感冒的啊,笨蛋。」硬是把他拽起来,枕头已经因为他还在滴水的头发而染上了一片深色的痕迹。


流川枫迷茫地看着他,「渴……」


「我去烧水,你再把头发擦一下。」又拿条毛巾丢在他头上。


烧水的时候依稀想起流川枫似乎有不喝冰水的习惯,就从柜子顶上翻出个大号的玻璃瓶子洗干净,准备专门给他晾凉开水用。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记住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但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刻下了痕迹,那么便只需要一个契机想起。


端着一杯温水回去给仍旧顶着毛巾坐在那里的流川枫,水杯塞到他手里就坐在他身后给他擦头发,内心涌起了一股类似为人父母的悲凉。


在他擦头发的时候,流川枫只是稳稳地端着水杯坐在那里,从侧面看过去的肩颈线条向雕塑一般流畅精致。


「喝杯水睡觉吧。」大功告成的仙道站起身,在他头顶上按了下,「我去看会儿书,你先睡?」


轻轻点头,「打扰了。」


抬了下手臂算作回应,带上卧室门离开了。


那一天仙道坐在客厅地板上,面前摊着一本厚到毫无阅读欲望的书,许久也未翻过一页。


 


因为复健的缘故,流川枫并没有如当年那般话说不到三句就要求1 on 1,早就告别篮球多年的仙道也乐得清闲,偶尔还会在没什么事做的下午陪流川枫去疗养院。


按照医生的说法,他的背伤恢复状况相当乐观,但是这种旧伤顽疾想要完全康复总还需要时间。仙道扭头看着轻轻点头的流川,不确定他是不是明白这种温婉说法背后几乎不能痊愈的判决。


他想流川枫大概知道,那个叫作樱木花道的红毛疯子,因为那次全国大赛上拼命的代价,是再也没法平静地度过任何一个冬天。


已经结束了第一疗程,每周只需要去两到三次,系统检查之后进行一些物理治疗,如果仙道陪他过去,这时候就会坐在走廊里,戴着耳机听完一张古典专辑或者干脆打个盹儿。等流川枫出来的时候,总是会看到他被压得偏向一边的头发。


有点好笑。


更多时候无所事事的流川枫由于被明令禁止打球因而更加闲得发慌,窝在沙发上一边看比赛一边利用墙壁反弹玩传球游戏,仙道无数次庆幸假期大部分同学都撤离了宿舍,不然应付投诉大概也是个问题。


「你一直在那边写什么?」某一天终于穷极无聊的流川枫把篮球朝仙道砸了过来。


虽然近几年缺乏锻炼但总体来说反应力突出的仙道端着笔记本电脑大幅度侧身躲过了这次飞来横祸。


叹口气觉得自己真的应该找点事情给他做。


「你说这个?」把电脑举了下。


点头,懒得去捡落在桌边的篮球于是拿了个橙子继续抛。


「帮导师整理的手术档案,可以充抵实习。」把屏幕转到他的方向,「虽然有点琐碎,但是和导师搞好关系总是有很多好处的。」


满脸的茫然,大抵在流川枫简单的世界观里,「讨好别人」根本是一个不存在的行为选项。


「很难讲啦,但是能不能得到交流或者实习的机会,有时候就是由导师一个人决定的。」放下电脑走过来坐在流川枫身侧的地板上,看着他线条锋利一如当如的眉眼,「这样讲我有点羡慕你。」


「为什么?」想要坐起身的动作被仙道落在他肩膀的手压了回去。


撇嘴,努力选择正确的表意词汇时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因为你需要做的事情只要自己努力就可以实现,其实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想了想,「也不全是……」


「嗯?」


「就是……就是如果身处一个很大很大的世界,大到所有的努力都微不足道呢?」这严格来说不算是一个问句,因为仙道明白他所描述的,不过是他离开之前所有人都有过的担心,东方人先天的体能劣势,不是努力就能弥补的。


的确是有某些程度的迷茫吧,否则不会在仙道的手落在他头顶的时候都忘了抵抗,又或者是现在的气氛太过轻松自然,就算是流川枫也舍不得用拒绝来破坏。


 


在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是从流川枫找仙道一对一开始的。


「能做我1 on 1的对手吗?」在湘北的天才少年找上自己的时候,除了一点点受宠若惊,仙道还有种大概自此就要惹上一个大麻烦的可怖直觉。


但是比自己略矮一点的流川枫站在面前,抿着嘴唇执拗地看着他,以怕麻烦为性格主要构成条件的仙道第一次不知如何开口拒绝。于是那个破旧的小公园就成了两个人最常见面的地点。为了表达某种程度上的友善,流川枫总会在比赛开始之前从背包里掏出两罐功能饮料,而仙道就礼尚往来地在对决结束之后请他吃晚饭。


不知不觉地,两个人的见面时间延长,也不再单纯以一对一为目的。


仙道端着两盘炒面从厨房出来的时候,看到光脚坐在地上的流川枫抱着一个沙发靠垫,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电视里播放的比赛画面时候,突然有些来历不明的感动。


这个冷若冰霜的少年,在那一刻,眼里只有狂热。


如此奋不顾身热爱着什么的人,总是令人感动的。


「饿了吧?」仙道把炒面的盘子放在他面前。


流川枫转头看他,轻轻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但他自己也许都不知道,疏于表达的他仅是一双眼睛,就足够传递所有情绪。


只不过太多人拒绝去看,拒绝去了解。


流川枫狼吞虎咽地吃着炒面,一直默不作声观察他的仙道隔了很久才端起自己那份,支持了一口就尴尬地停下了动作。


「……你不觉得咸吗?」依稀想起自己似乎因为中途接了个电话多放了一次盐。


听到他声音才停下动作,「是哦。」


「你就这么不挑食啊……」


「不,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的。」脸上的迷惑真诚得让人难以拒绝。


仙道哈哈大笑,笑到捂着肚子蜷缩起身体,笑到眼角都泛起了泪花,笑到终于恼羞成怒的流川枫狠狠踹了他一脚。


然后他们把咸死人的炒面倒进垃圾桶,打电话叫了寿司的外卖。


仙道付钱的时候,确信斜倚在门框上的流川枫眼睛里,有笑意弥漫。


 


「你做饭似乎好吃多了。」刚刚睡醒的流川枫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站在仙道身后说。


撕开速冻水饺包装袋的动作顿了下,确认身后那个家伙对于「做饭」的定义有明显的偏差,不过被夸奖总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情。


「你在美国一个人住都没有学会做饭吗?」等油热得差不多就把饺子丢进平底锅里。


认真想了想。「学校有食堂可以吃,放假的时候中餐馆的外卖也很方便。」


……好想叹气。


「要不要学一点简单的料理?起码会做个蛋炒饭?」


流川枫的表情清楚无误地写着「为什么」。


「因为总吃那些东西对胃不好,而且技多不压身懂不懂?去冰箱拿两个鸡蛋来!」


「可以不学吗?」


「去拿鸡蛋。」


 


流川枫对厨房里面的任何操作都没有兴趣,学校宿舍里的公用厨房利用率最高的也不过是微波炉而已,只不过他完全不擅长拒绝仙道这种总是喜欢擅自做决定的人。那么他想教就教吧,自己又不是非得学会。


站在仙道身后,就好像那两个鸡蛋是什么洪水猛兽。


「首先把鸡蛋在碗里打散。」仙道动作利落地敲开鸡蛋壳,把蛋液甩在碗里,用筷子搅了几下作为示范,就把碗连同筷子一起塞进了流川枫怀里。


学着仙道之前的样子笨拙地搅拌,仙道在给煎得差不多的饺子翻面的间隙回头看了一眼,「可以了,现在去拿昨天剩下的米饭和火腿,如果你分得清什么是葱,就拿一根过来。」


「什么是葱。」


「……」


按照指示把材料都堆在菜板上,仙道关火,把饺子盛到盘子里,「你用菜刀会切到手吗?」


「没用过。」


「……还是我来吧。」终于还是叹出了那口气。


从流川枫的观感来说,这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毕竟仙道哪怕只是站在厨房里都会显得格格不入,可是现在这个本应格格不入的人熟练地斩瓜切菜,一手掂着炒锅神情自在。


就好像是……陌生人一样。


流川枫眨了眨眼睛,脱口而出,「你真的不打篮球了吗?」


一愣,并没有料到他的问题。「啊……怎么说呢。」他知道篮球对于流川枫的意义,也清楚在流川枫的逻辑里篮球存在得多么理所当然,所以饶是当年没有半点犹豫现在还是没来由地理亏词穷,胡乱点了点头把蛋炒饭装进一个大碗里。


「为什么?」拉住他手臂,眼睛里是近乎孩子气的执拗。


轻叹了口气。「为什么呢……」


把煎饺和蘸料塞进流川枫手里,率先走出厨房,在交流上到底有先天劣势的男孩只是心有不甘地瞪着自己的脚尖,半晌还是跟着他出来。


「你可以先吃饭,让我想想看怎么跟你解释。」仙道一手托腮,一贯温暖的目光里糅杂了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柔软。


流川枫闻言立即放下了筷子。


「怎么说呢……我并没有具体地下一个『再也不打篮球了』的决定,只不过是上大学之后有太多事情要做,于是自然而然地,我就做出了这个选择。」下意识地错开了相交的视线,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心虚什么。


流川枫大概会生气,甚至会觉得被背叛,毕竟仙道是第一个被他认可的「对手」。


但是当仙道终于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迷惑不解甚至带了点悲伤的眼睛,这些暗色调的情绪让那双善良的黑色眼眸恍然变成海底两万里一般浓重的深蓝。「哪怕只是有时候……你就不会觉得想念吗?」


怔愣,不知如何回答。


流川枫看着自己的手掌。「从受伤开始,已经将近三个月没有打过球了。」他语气平淡,听在仙道耳中却是再浓烈不过的感情。


「想念吗?」也看看自己的手掌,才发现连掌心和指尖的茧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不见。


「忘记了吗?」


「什么?」


「我说你,忘记了要想念吗?」


流川枫有一双好像什么都能看懂,又仿佛永远茫然无知的眼。


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仙道有种被人跳过了所有思考与灵魂直接对话的恐慌感,如果是流川枫,对着他的心又会问出怎样的问题?


而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流川枫又在他心里留下了些什么呢……


他不知道,他想亲眼看看。


「吃饭吧,煎饺凉了很难吃的。」


流川枫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重新拿起筷子,他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很专心,只是今天眉头微微蹙起,像是他一贯直来直往的生活里终于有什么东西打了个死结。


 


那天之后的时间里,仙道盯着电脑整整一个下午,却连一个字也敲不出来。吃饱喝足的流川枫窝在沙发里,半场比赛还没看完就沉沉睡去。


回过头的时候,正巧看到他摇摇晃晃倒向面前的茶几。


连忙伸手接住他,换了个方向让他躺在扶手上,刚把他腿搬上去就换成了蜷缩的姿势,仙道摇摇头站起来,去卧室拿了床毯子给他盖上。「在这种地方睡着,晚上腰酸背痛的时候要怪谁,嗯?你说,要怪谁?」手指戳他脸颊,稍微用点力再戳一下。


似乎被打扰,不耐烦地更往毯子里埋了埋,却是半点清醒的迹象也没有。


仙道长叹一口气,「真是败给他了。」


根据这几天的状况,他差不多可以猜测流川枫在美国的时候是怎么一副不合群的样子,独自走过校园,独自在篮球馆加练,独自在入夜之后回宿舍,然后蜷缩成一团睡觉。


侧躺蜷缩的睡姿,据说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仙道手撑着下巴,看着那个简单到几乎透明的少年,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堆积、膨胀、呼之欲出,最终再也无法遮掩。


那就拥抱它吧。


 


将近黄昏的时候流川枫被热醒,才知道一直苟延残喘的老旧空调在他睡着的时候尖叫了一声,宣告寿终正寝。


「那怎么办?」流川枫看了眼窗户外面橙红色的天空,已经这么晚了吗?


扣上电脑显示屏,「打电话报修了,但是放假期间学校的工作效率总是比较低,说是明天过来。」双手一摊,「这么热我也不想做饭了,晚上出去吧,我请你吃凉面。」


「……睡觉怎么办?」


「晚上能稍微凉快一点,不然我去隔离偷个电风扇也行。」仙道叼着记号笔,把用不上的一页笔记折成了纸飞机。


非常讨厌这种全身粘腻的感觉,流川枫一把脱掉了汗湿的T恤,「我先去洗个澡。」没等仙道回答就甩上了浴室门。


离手的纸飞机晃晃悠悠地撞在门上,歪歪斜斜地落地。


啪。


 


流川枫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只穿了一条短裤,头发还在滴水。所以当他凑过来看仙道电脑屏幕的时候,水滴直接落在仙道脖子上,竟是引得一阵颤栗的冰凉。


「还要不要出去吃饭了?快点换衣服吹头发。」转过椅子推了他一下。


「哦。」闷闷地应了一声。


等他回身朝卧室走的时候,仙道猛然间注意到他后腰脊柱两侧对称的深色淤青,联想起他偶尔略显僵硬的弯腰动作,才明白从专业角度出发,流川枫口中轻描淡写的「背伤」已经严重到了什么程度。


在考虑好该说什么之前脚步已经跟了上去,流川枫没有关门。


「你背后那些,都是这阵子的治疗留下的?」斜倚在门框上发问。


翻找上衣的动作顿了下,「啊?哦……」


站在流川枫身后,伸出手却还是不敢触摸那块疤痕。作为临床外科专业的学生,他还记得当自己背诵运动伤害相关治疗方法时候毛骨悚然的感觉,甚至还暗自庆幸过打了这么多年篮球,除了崴脚之外几乎没有受过什么伤。可是即便了解每一个细节,即便清楚这种看似惨烈的方法拥有最持久可靠的效果,亲眼看着别人、尤其是看着流川枫这样的家伙承受这般折磨,他心里剩下的唯一念头,也不过是问一句「疼吗?」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过贴近,却没人想起要退开些许。


流川枫直起身,也不回头,呼吸时候胸口上下起伏。


仙道可以闻到他发梢和自己一样的洗发水的味道。


闷热的房间即便开着窗也像是被空气隔绝的城堡,连风声都听不到。


不管原因为何,这的确像是蛊惑。


所以仙道一点一点地抬起手臂,手臂内侧触到那块深色淤青的时候几乎感觉到了恐惧。


流川枫仍旧没有动,凌乱的半长黑发挡住了他的眼睛。


最后,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环住了流川枫的肩膀,收紧又收紧,直到对方完全嵌进自己怀里。骨骼相抵的地方有些疼,但却很真实。相比数年前已经不再那般清瘦,却永远谈不上健壮的身体,完整地被他收在了怀里。


就像仙道并不喜欢的那类电影,流川枫犹豫了数次,才小心翼翼地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流川枫的皮肤很凉,手心却是滚烫。


仙道把额头抵在他肩膀上,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别扭到了极限的姿势大抵可以称得上是个拥抱。


他们都沉在里面。




 




[4]


 


 


流川枫坐在公路边的护栏上,背后是鲜有车辆通过的柏油马路,面前是一路延伸向下的草地,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草地尽头处的河流。


他想打篮球,现在的他非常、非常想打篮球。


仙道大学的教学楼里有和疗养院一样的气味,这种专属于医疗体系的气味对于流川枫来说如同障碍和审判一般,所以无论仙道怎么死缠烂打,他最后的让步也只是在学校外面等着而已。


离学校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小公园,树木之间影影绰绰可以看到一个破旧的篮筐架,何其相似的画面。


流川枫把背包甩在背上,任由双脚把自己带到那里。


没有人在,暑假这种尴尬的时间点,大学附近区域总是空旷的让人心酸。


找了一片树荫,流川枫闭着眼睛抬头,深吸了几口混合着些许尘土的草木气息,放松身体向后倒在了松软的草地上。


他一直都很喜欢这么做,后背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的属于大地的潮湿与阴凉,和洒在身体上的温暖阳光相比,冰火两重天。


细碎的草屑扫过脖子和手腕裸露的皮肤,痒痒的。


在他舒服得几乎要睡着的时候,一片阴影罩在了眼前。


皱着眉头睁开眼,逆光也能看出朝天发的轮廓,再闭上,眼前出现的就是他弧度不大,甚至不够真诚的笑脸。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流川枫问道。


在他小腿上踹了下,「闻着味道来的。」


「……」


「没有啦,你这种家伙,答应了别人就不会到处乱跑,这地方我又熟悉,当然不难猜。」干脆在他身边坐下,屈起一条腿抱着。


「太久没有打篮球,觉得自己都生锈了。」小声嘟囔了一句。


仙道听见了,而且听得非常清楚,他下意识地抬起手,却不知道该落在哪里,只能讪讪放下,「医生怎么说?」


「康复状况不错。如果不出意外,下周回国就可以恢复训练了。」


「下周?」


流川枫睁开眼睛看着他,「我下周回美国。」


仙道有某个瞬间不太确信,他听到的些许挑衅是不是错觉。


「来跟我打一场吧。」扶着仙道的肩膀坐起来。


也不看他,低下头手捂着眼睛所以只能看到嘴角近似微笑的弧度,「赢不了你怎么办?」


流川枫跪坐在他面前,「我不是为了赢你。」、


「我知道。」仙道的手像要捧住他脸颊一般靠近,却最终让空白停留在中间。


你不是为了赢,是为了追赶。


可是如果,如果我再也不能跑在你前面?


仙道不可能把这样的话问出口,现在的流川枫也不可能知晓答案。


那天离开之前,仙道站在三分线的位置,跳起做了个投篮的动作,身体向上肌肉拉伸的感觉,居然就像飞翔。


 


四天之后,流川枫一言不发地把放在墙角几乎被遗忘的行李箱找出来,收拾了分散在仙道家各处的行李,没有忘记牙刷和毛巾。


「哪天的飞机?」仙道叼着一根手指饼问他。


拿出手机看了看,「明天。」


「我送你?」把另一根递给他。


直接探头过去咬住,「用不着!」


一耸肩,「我也送不了啊,明天要跟教授去医院。」


流川枫直接一个枕头扔了过去。


当天晚上,仙道一手撑头看着昏昏欲睡的流川枫,「喂,睡了我这么久都不表达一下感谢吗?」


抬眼看他,眼神比仙道以为得清醒许多,「那你来美国我给你睡啊。」


惊恐地后退,「真是跟我睡久了,连开玩笑都学会了。」


白他一眼,翻身睡觉。


那时候的天气仍旧炎热,入夜之后偶尔会有几缕微风从窗帘边沿溜进去,流川枫一如既往地被单团成一团抱在怀里,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仙道叹气,他觉得这声叹息里有点点笑意,却不知道是不是仲夏夜又一个漂浮于天空的梦境。


 


航班的时间很早,所以当流川枫被闹钟吵醒却发现身边已经没了人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惊讶。


他沉默地吃完早餐,最后环视一遍房间确认自己没有落下什么东西,虽然如果真的忘记了现在怎么看也不可能想起来。


叫了计程车,将近一小时之后到达机场,办理登机牌,托运行李。


快要走进安检口的时候依稀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摘下一边耳机回头,看见顶着一头朝天发的俊朗青年挥舞着手臂朝自己跑过来,丢下了落地窗外满满的阳光。


「幸好赶上了。」他停在栏杆另一边,气喘吁吁却还是挂着流川枫最熟悉的笑容。


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你不是有事吗?」


「半路偷跑了。」毫无罪恶感的双手一摊。


哑口无言。


「总之……再见。」他探身抓住流川枫的手臂,把人拉近的同时飞快都给了他一个拥抱,还没来得及感受就已经结束。


流川枫退回原本的位置,定定地看着他,「再见。」


通过安检之后又忍不住回了一次头,仙道还是站在那里,高大得难以忽视。


察觉到他的动作,仙道朝他用力挥了挥手。


「白痴。」低声念叨一句,才想起这个词似乎好久没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真是白痴。


怎么会有人费了那么大功夫赶到机场,却只为了说一句「再见」?




[5]


 


除了两年前那一次相当严重的背伤,流川枫在UCLA的职业生涯大体算得上顺利,第二年的时候已经零星有些球探出现,自从新赛季开始,参加选秀、进入NBA便已经在运作之中,对于在这片土地上仍旧是个陌生人的流川枫来说,梦想已经近到了触手可及的程度。


当然,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被选中的大学生,身为亚洲人身体素质本就处于劣势,流川枫与其他人竞争的唯一方式,便是努力、继续努力。


队友们印象中的流川枫似乎永远都在打球,还有人开玩笑说他大概睡觉也抱着篮球。


「滚开。」流川枫一颗篮球砸了过去。


说话的人将将躲开橙色的不明飞行物,其他人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教练吹着哨子催他们去跑圈,没什么意义的笑闹瞬间终结。


除了这种突发状况之外,流川枫仍旧是个异常不合群的家伙。就算是圣诞节假期,他也是一个人窝在宿舍里,看比赛录像、睡觉,偶尔坐在电脑前面写一封很长很长的邮件。三年过去了也没有几个人知道每年的圣诞节假期,他都会一个人蜷缩在毯子里,听地球另一边的某个人兴高采烈地喊「生日快乐」。


居然也就过了这么多年。


折返跑、跳投、分组对抗……每天重复的训练项目。


流川枫完成最后一组训练,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用差不多已经湿透的护腕在额头上抹了一把,就看到教练朝自己走过来。


「RUKAWA,有人找你。」


他顺着教练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饶是在一片白种人中间也算得上醒目的身高,以及唯恐别人注意不到的朝天发,还有嘴角恰到好处诚意全无的弧度……


「仙道?」


「对呀是我。」笑眯眯走到他面前。也说不上就是一种天分,仙道从相识最初,就练就了从流川枫细微的表情变化捕捉他情绪的能力,所以现在的他抬手在流川枫面前晃了晃,「喂,吓傻了?」


直接把手里的篮球砸过去,「你怎么来了?」


飞快侧身却还是没能躲开,揉了揉不幸中招的肩膀,这家伙下手不知轻重的毛病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改……仙道在心里翻个白眼,「我打赌你又没看我发的邮件是不是?」


「……哪封?」


「我告诉你我要来UCLA交换半年的那封。」


「……哦。」


环视一圈,觉得体育馆中间大概不是聊天的最佳场所,「你还有多久训练结束?」


「已经结束了。」流川枫把护腕朝手臂上方拽了点。


抓抓后脑勺,「那正好。」


只是看着他。


「喂喂你就不能像我一样友善地提问吗?」知道训练结束于是肆无忌惮的仙道干脆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就把人往门口带。


挣扎无果,也就自暴自弃地顺着他的动作弯下了腰,「我房间很小的。」


「没关系,我要待半年呢,快点收留我。」抬手就要揉他头发。


忍无可忍地踹他小腿才趁机逃离魔爪,「你做饭的话。」


仙道在原地站定,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你这个小混蛋,忘恩负义啊!我……」没说完的话都被吞了下去,因为站在他面前一步远的流川枫低着头,嘴角微微上挑,勾成了一个完整的微笑弧度,让围绕在他身边原本的冷淡和生硬瞬间融化。


那一瞬间,仙道仿佛听见了神奈川的海水拍打沙滩的声音。


而天空,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仙道从未就和流川枫在那个小球场碰面的事情有过具体的约定,甚至在他们一起打过无数场球之后,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也不过就是姓名和学校那么简单。


好像一切都那么理所当然,从某一天他走出校门,发现自家教练心心念念天天挂在嘴边的湘北天才少年罔顾一群人的视线斜靠在单车上打盹开始,从他朝走向自己,眼睛闪亮得让人挪不开视线开始,从他问「要不要当我 1 on 1的对手」开始。


「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很强。」


这样的对话,不管想起多少次,仙道都会笑得直不起腰来。不过那时候的他的确只是以一个前辈的心态对待流川枫,毕竟这种简单直接地指着糖果说「我喜欢、我想要」的特权只属于小孩子,流川枫唯一的区别,不过是他的糖果更大一些,还是橘红色的。


所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


仙道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发现他能记起所有与流川枫有关的细节,却不敢肯定这些细节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来源于日久天长之后的想象,那个突然之间天昏地暗的转折点从来不曾出现,只不过是回头的时候,才发现繁星竟是如此闪亮。


没有太阳,没有月光。


就像他们每一次1 on 1的结束,都是因为亮起的路灯也无法照亮的夜色漆黑里,篮筐篮板只是模糊一片,他们除了对方什么也看不清。但就算理由如此充分,流川枫还是会咬着下嘴唇,满脸不甘。


孩子气的贪得无厌。


同样因为他们从来没有约定,仙道每次想起要去小公园的时候,都会看到仿佛等了很久的流川枫快步朝他走来,把篮球往他怀里一丢就摆出了防守的姿态。


神情认真到耀眼的地步。


终于有一天,仙道问出了他耿耿于怀的问题,「你是每天都在这里等我吗?」


流川枫低头想了想,「应该算是吧。」


「……」因为这个少年缺乏常识的表情而气结,咬牙切齿地拽过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根墨水笔,写下了一串号码。「以后出门之前先打个电话过来。」


抽回手,打量着那行数字,「哦。」


「真是笨蛋。」


 


「喂我说,你当年真的天天在公园那里等我吗?」去酒店拿了行李,跟着流川枫坐公交车回公寓的路上,仙道突然开口问道。


茫然地看着他,「什么?」


「就是当年你找我当你1 on 1对手的时候,你每天都在那里等我吗?」


「啊……是。」看了一眼仙道,「怎么了?」


「没事。」不知道是该窃喜还是无奈,仙道一把勾住流川枫的肩膀,侧头轻轻在他头上撞了下。


他一直记得某一天恰巧路过时候看到的流川枫,背靠铁丝网坐在地上,把篮球举高过头顶,仰起的下巴与绷紧的脖颈线条流畅到高傲。距离太远看不清表情,仙道却不由自主地勾勒起额发阴影下的那双漆黑眼眸中,到底是怎样的神采。


等仙道明白那双眼眸对自己有何意义时,他已经把号码写在流川枫的手掌上,一个连比赛都可以明目张胆迟到的家伙,第一次想要主动立下承诺。


说不定……说不定只是他所有的凉薄,都敌不过流川枫冷淡外表下,火焰般的炽热。


 


流川枫在校外的公寓真的不大,和几个国际学生合租,他占了最大的一间。


「厨房和客厅是公用的。」流川枫指了指正聚在客厅里打扑克的几个人。


瞥了眼身边的人,仙道确认所有的人际交流仍旧是自己的职责,于是扬起一抹灿烂笑容,「Hi我叫仙道彰,是流川的朋友,来UCLA医学院交流的。」


「RUKAWA的朋友?」一个看上去有南欧血统的女孩迎了上来,「你个子也好高,是打篮球的吗?」


摇摇头,「我是学临床外科的。」


「NO WAY!」


瞥一眼行李又瞥一眼流川枫,「抱歉啊改天再聊。」


他们走进属于流川枫的房间,仙道把门在身后关上,还没来得及转回身就被人扑了个满怀。流川枫抬手勾住他脖子,脸埋进他怀里。


这是流川枫第一次主动给予拥抱,也是因为这个拥抱,仙道在飞机上准备的长篇大论,一个字也没有说。


那天晚些时候,他把东西从行李箱拿出来的时候,流川枫把一件卫衣抽出来扔在床上,「你的。」


当年从东京离开的时候,流川枫没有忘记任何东西,却不小心装走了一件自己曾经穿过的,仙道的外套。


「怎么没听你提过?」坐在箱子前面的仙道抬起头,满脸甜笑。


抿着嘴唇想说什么,把自己丢到床铺上才注意到仙道愈发不怀好意的表情,「你笑得好像坏人。」


「喂喂,说什么呢。」手一撑膝盖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


流川枫抬眼看着他。


单膝跪在床上,俯身低头看着房间主人。


干脆翻了个身平躺,对上他的眼睛。


「好久不见。」流川枫说。


「是呀,好久不见。」仙道以手肘支撑着身体,把对方圈在自己怀抱的范围里。


流川枫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墨黑色的瞳孔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光,只一眼,就溺毙其中,目眩神迷。


流川枫轻轻地闭上了眼睛,他们之间的距离近的足够仙道看清楚他睫毛的颤抖。


仙道认输了,他带着一抹浅淡的微笑,以自己都难以想象的虔诚印下亲吻。


流川枫仿佛受到什么惊吓似的抽了口气。


于是什么都值得了。


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顺理成章,无论是流川枫永远脱不开苍白色的皮肤、是仙道一直喃喃念着的他的名姓,是肌肤紧贴时候冰凉的颤栗,是永不餍足的亲吻带来的更深层次的不满足,是眼瞳映出对方身影时候奇异的距离感,还是到达顶点时候弥漫在腹部的水雾。


分不清楚是谁在向谁靠近。


流川枫主动抬起了腰身。


仙道细碎的吻洒在他胸口。


床单在身下皱成一团。


他们十指紧扣。


 


睡到半夜的时候流川枫睁开眼睛,发现仙道的手臂占有性地停在他腰侧,额头抵着他肩膀,唇线抿成了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执拗的弧度,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也许是他第一次看见仙道睡着的样子。


头发压塌了不少,乱糟糟地散在枕头上。


看起来似乎比醒着的时候讨人喜欢得多。


时至今日,他仍对那个微笑着将对方推远的仙道彰心怀警惕,却总是念念不忘他把自己的手拽过去,在虎口处认认真真地写下一串号码。不管过了多久,只要想起仙道,他脑海中出现的第一个画面,永远是以几乎咬牙切齿表情在他手心里写字的样子。


那个属于神奈川公寓的电话号码早就废弃不用,所以说那串数字对于流川枫来说,可能远不止一个电话号码那么简单。


「怎么醒了……」半梦半醒间的仙道揽过他的肩膀嘟囔着,声音相较平常低沉了很多。


顺着仙道的动作靠上他胸膛,流川枫重新闭上了眼睛。


房间里流淌的空气毫无实感,就让他留住这种虚幻。


 


仙道有时候不太确定,到底是之前流传的有关交换学生悠闲生活的描述只是个以讹传讹的美好梦想,还是医科学生从进入学校起的那一刻就注定与悠闲无缘。到美国一个月之后,他跟着UCLA医学部的导师进行病例研究,虽然了解到了很多前沿的技术和设备,但也被大批量的资料和实验累得够呛。


流川枫的选秀运作也已经进入到了关键时期,两个人除了每天晚上回到同一个房间之外,连碰面的机会也没有。


这种状况持续了几乎两个月,直到某一天仙道再次出现在体育馆,黑色衬衫蓝色牛仔裤,手里拎着一个蓝色的塑料瓶。


流川枫接过他递上来的功能饮料,「你忙完了?」


「差不多算告一段落吧。」瞥一眼球场边聚集的人群,「球探?」


轻轻点头。


「我等你。」仙道朝稍远一些的观众席指了指。


抿了下嘴唇想说什么,还是因为背后如芒刺在背的诸多视线而放弃。


因为有球探的参与,训练的过程中少了体能项目而增加了很多对抗性的内容,流川枫接到队友传球跳投得分之后,兴奋地举起了拳头。


看台上的仙道因为他纯粹炫耀性的动作而弯了嘴角。


训练结束,球探三三两两过来提问,流川枫自然也是他们重点关注的对象,在被问到之前背伤的时候,仙道适时出现在附近,表明了流川枫「有人在等所以赶时间」的身份。


中年球探礼貌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流川枫点头道谢,待他离开之后狠狠翻了个白眼,跟在仙道身后离开了体育馆。


「之前的背伤会有影响吗?」仙道问。


低头想了想,「大概会,毕竟NBA相比NCAA,冲撞和对抗只会更加激烈。」


仙道一直有关注篮球方面的报道,知道流川枫是如何被关注,也知道伴随着这些关注的是多少诋毁和质疑,关于他亚洲人的身份,关于他曾经严重的背伤,关于他一直处于劣势的体能。


现实总是比梦想无奈。


路过麦当劳的时候买了两个甜筒,等不到公交车干脆散步回家。


「诶明天好像有LGBT的游行!」路过学校公告板的时候,仙道停下了脚步。


被他拽住的流川枫兴趣缺缺地看了一眼,「哦。」


「我们去吧?」


「……」


「据说很热闹的。」


「……」


「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游行!」


「……好。」


「我最近都快要住在实验室了,就当陪我去玩了怎么样?」


「……」


像仙道彰这样的家伙耍起赖来,才是真的所向披靡。


 


在LA住了差不多3年,一贯不爱凑热闹的流川枫没有去参加过任何目的的游行,所以当仙道坚持因为「万一走散怎么办」牵着他的手时,他看着自己右手的表情,就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一般。


身边的人都在朝他们微笑,仙道也回给他们灿烂笑容。


流川枫只是被他牵着,安静地跟着人流向前走。


他们看到了很多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的情侣,看到了踩着恨天高的Drag Queen,看到年龄很大的同性伴侣彼此依偎。


他们在人群中渐隐渐小,成为了同质化的符号。


直到有个人爬上了车顶,用扩音喇叭大声喊着「GIVE HIM A KISS!」


仙道转回身,扬着大大的笑容双手捧着他脸颊。


流川枫突然皱紧了眉头,「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啊?」正准备趁乱接吻的仙道被他没头没脑丢来的问题砸蒙了。


认真地上上下下打量他,「你是不是长高了?」


「不知道,自从偶尔会撞到门框之后我就很久没有量过了。」捏住他下巴,「来来先让我亲一个。」


「滚开。」


嘟着嘴凑上来,「来嘛来嘛……」


「白痴。」


游行临近终点的时候,一直走在附近的一个老太太拉了拉流川枫的衣服,小声对他说:「Your boyfriend is so hot.」


还没来得及回答,仙道就已经转回身来,兴奋地朝老太太大喊一声「THANK YOU!」附带一个大大的拥抱。


流川枫站在旁边,心想现在装作不认识这个白痴,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啊?


 


在仙道的交流期还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候,他终于拿到了必须的学分,进入自由自在的观光客状态。流川枫虽然对旅游这种事情完全没有兴趣,还是在不需要训练的日子被玩心大起的仙道拉着逛遍了整个加州。


作为补偿,在其他的时间里,公共厨房终于被利用起来。


流川枫第一次吃到他做的东西时,愣了半天抬起头,「所以我上次回日本的时候,你还根本不会做饭吧。」


险些手抖把整罐黑胡椒倒在牛排上。


「我会做蛋炒饭了。」


挑起一边眉毛满脸不信任。


「只是不好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天晚上,胆敢嘲笑自己房东的仙道彰险些露宿街头。


 


玩玩闹闹,半年的交换期接近尾声,仙道蹲在屋子中间收拾行李的时候,刚刚洗完澡的流川枫突然有了些微的时空错乱感。


当年看着他为离开做准备的仙道,又是怎样的心情?


注意到他站在那里一直没动,仙道合上箱子站起来,「怎么了?」


皱眉,轻轻摇头,向前几步给了仙道一个拥抱。


最后一个拥抱。


他们站在屋子中间很久很久,如果这是一部糟烂电影或者什么MV,下一个画面就该是天崩地裂,尘土飞扬。


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该收拾的行李,还是得他自己来收。




[6]




仙道回到日本,顺利地通过了研究生入学考试。流川枫以不错的顺位被挑中,正式成为了NBA球员。


经过了那么长时间,梦想实现便也没有多么不可思议。


只是密集的比赛和训练让流川枫迅速地忙碌起来,上场机会不多,所以更需要努力争取。


提醒他时间流逝的,除了定时下发的日程安排,就是仙道隔三差五的邮件和电话,他也不知不觉养成了按时检查短信和语音留言的习惯。


仙道总是会在语音留言里自说自话,等到他把电话回过去一样的内容他也能找出完全不同的表达方式。他们会说起流川枫替补上场的比赛,说起他的表现,说起教练对他的夸奖,他们偶尔也会说起仙道越来越忙碌的生活,还有他出国继续从事医学研究的打算。


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仙道在说流川枫在听,就算是邮件也是他的更长,但莫名地,流川枫总会发现自己才是对话的中心。


「因为我打开电视还是能看到你,可是你看不到我呀。」仙道这么说。


流川枫歪头想了想,发现自己的确很久没有亲眼见过仙道了。


「我赛季结束会回日本。」


「我整个夏天都在德国。」


「……哦。」


流川枫的勤奋谁都能看得见,所以在进入NBA的第三个赛季,他逐渐获得了越来越多的上场机会,甚至在赛季后半段进入了球队的固定首发阵容,虽然说球队表现欠佳没能进入季后赛,异军突起的流川枫还是得到了各方关注。


仙道大部分的业余时间都用来学习德语,在流川枫住过的那家疗养院实习两年的精力对于他申请慕尼黑的学校非常有利。也有专门的运动康复中心与他接触,其中不乏一些知名球队的医疗机构。


「我下周要去华盛顿,你有没有时间?」


「下周三场比赛都在西边。」


「好吧。」


流川枫把仙道打电话或者发邮件的日子都在手机上做了记录,某一天无意点开才注意到那些小圆点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时至今日仍然背着「不合群」标签的他细细回忆起来,自高中起几乎十年,仙道居然真的成为了他唯一的朋友。


仙道向父母提出了去德国深造的愿望,自己开了一家医院的父亲虽然希望他能够进入自己家医院工作,却也没有理由阻拦孩子的梦想。「我和几家球队的医疗机构都有联系,日后大概会专门从事运动伤害康复治疗的项目。」他向父亲解释道,巨大的成就掩盖了来源于不安的出发点。


「我要去德国了。」


「哪里?」


「科隆或者慕尼黑吧。」


「哦。」


「你可以趁休假的时候来找我,欧洲的申根签证很方便的。」


「好。」


流川枫开始隐隐觉得背伤有复发的趋势,但是球队赛程又正好进行到争夺季后赛名额的关键时期,虽然和队医讨论过,但即便是他自己也不想在这个关键时刻退出。


只可惜担忧成真得太快,在一场比赛进行到第四节,对方大前锋强行突破防守将他撞倒,听到裁判哨声的同时,后背钻心的疼痛让他几近昏厥。之后他能记得的,只是球场上方明晃晃的灯光,和周围队友越来越遥远的声音。


 


仙道在电视上看到了流川枫受伤的新闻,他被撞倒地的画面一次次慢放,旧伤复发的字眼在不停地被提及。


立即给流川打电话,转接到了语音信箱。


「流川枫!你到底有没有事!无论什么情况都给我回个电话好不好……求你了……」一句话没有说完,原本累计的焦虑便被无奈取代。他几乎想要跳上下一班飞机直奔美国,却悲哀地意识到自己连该去哪里找他也不知道。


他希望流川枫只是忘记了查看留言,希望他只不过是一时摔疼,没有触动他那脆弱的脊椎,希望明天看到的新闻,就是流川枫不日回归赛场。


但仙道的职业素养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希望只能是希望。


他握着手机,头埋在手臂里,憎恨现在的自己竟是如此这般的无力。


 


流川枫在医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身体几乎没有知觉。


医生严肃地跟他讨论了他对之前背痛的忽略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退役」这个词一直漂浮在医生的话里话外。


「我不能再打篮球了吗?」他问。


神色一凛,医生请叹了口气,「我需要诚实地告诉你,RUKAWA先生,现在的问题不是你还能不能继续运动生涯,而是你的后半生,很有可能必须依靠轮椅生活」。


「……什么?」


「非常抱歉。」


瞪着医院惨白的天花板,流川枫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篮球……篮球一直占据了他生命的绝大部分,如果他再也站不起来,那么失去了生命一大部分的他,又该怎么继续面对这个实则陌生的世界?


他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所以他想起了仙道,想起那个放弃了篮球的仙道。


如果没有篮球,流川枫这个个体对于绝大多数人都失去了价值,如果没有篮球,他和大多数人的联系就将被切断。


退一万步讲,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几乎只有篮球啊……


该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办……


流川枫闭上了眼睛,嘴唇颤抖,脸色苍白。




[7]


  


「我们已经联系了慕尼黑那边的医疗康复机构,等你的初期治疗结束之后就可以动身前往德国了。」流川枫终于渐渐习惯了轮椅,主治医师也终于渐渐习惯了他爱搭不理的性格,不会一直战战兢兢以为他囿于某种创伤心理后遗症。


坐在阳台的落地窗前,还在努力适应腰部以下的麻木感。


「你还是要保持乐观的。」医生拍了拍他肩膀,「你的脊椎只是受伤了,之前检查神经元的状况也属于正常,康复的希望还是很大的。」


「哦。」语气平淡地应了一声。


一手按着额头状似痛苦地叹了口气,「RUKAWA先生,如果你真的心灰意冷我也可以用我心理学硕士的专业知识安慰你,但你只是这样平静地接受现实,会更令我担心啊……」


回头看他,开始认真地怀疑50多岁的英国人是不是都处于把所有的话都用别人最不爱听方式说出来的阶段,「不然呢?」


「我现在打断你的腿好了!」愤愤不平地合上文件夹,离开时关门的动作倒是一如既往地轻柔。


他很好玩,不知道仙道会不会也成为这样的医生。


大概不会吧……至少他要把谁的腿打断一定不会提前说出来。


因为整天呆在病房里无事可做,流川枫觉得自己这几天思考完了整个人生的问题,而在关于未来的章节,除了篮球,只有仙道彰。


拿出手机,又把仙道两周前的留言听了一遍。他第一次在一个人的一句话里听出如此之多的情绪,以至于不知道最终该抓住些什么。


所以他久久地盯着通讯录画面,却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按下拨号键。


再经过几天,便彻底错过了。


父母在他入院的初期来探望过,确认球队和医院会对他负责,也制定了完整的治疗计划之后,就结束了他们短暂假期回归原本的生活。虽然早就不对他们抱持什么期待,但连球队经理和主治医师也向他表达了委婉的同情,还是又一次提醒了流川枫他所缺少的,是别人眼中多么稀松平常的东西。


后来除了队友和教练,再无访客。


他想出去晒晒太阳,可是医生曾经提醒过围在医院门口的那群记者还没准备放过他,那么呆在这里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举起右手,看着掌心和指尖长年运球磨出的茧。


「好久没有打球了。」


他说,没有人回答。


 


去德国的航班很快安排妥当,医生在送他上飞机之前遗憾地表示还没有把他的腿打断他怎么就要走了呢。


「谢谢。」流川枫认真地说。


愣了下,医生弯腰给了他一个拥抱,「真是拿你没办法。」


后来随行的护士为他注射了止疼和安眠的药物,一觉睡醒已经是在欧洲上空。


流川枫看着窗外越来越靠近的城市,想起似乎曾有人约他假期到德国来。当时说话的时候,根本没想到是这种方式啊……


没多久飞机就在慕尼黑机场平稳降落,护士推着他下飞机的时候接了个电话,之后笑着弯下腰,「他们说这边康复中心已经派人来接您了,我会在这里呆三天协助您安顿,之后返回纽约。」


轻轻点头,「谢谢。」


突然手机响起,完全陌生的号码,皱着眉头接起来,「您好?」


「我看到航班降落了,你还有多久才能走出来?」有段时间没听到过的日语,而且流川枫认得的人不算多,说日语的更少,会自信到认为不管换了怎样的号码只要一句话他就能认出来的,当然只剩下一个人。


「你已经在德国了?」


「何止,我在这两个星期里成功地混进了你主治医师的团队。」尾音愉快得几乎要跳起来。


已经到了候机楼的流川枫左右看看,「你在哪里?」


「我看见你了。」


一个背光的人挥着手朝他跑过来,高挑的身材,和唯恐别人注意不到的朝天发,流川枫深吸一口气,距离还不够近,但他已经看到了仙道的笑容。


「好久不见。」他蹲在流川枫面前,仰着头朝他笑。


没等他回答就站起身朝护士小姐伸出手,「我叫仙道彰,是新加入Schmidt先生团队的临床外科医生。」


「SENDOH?你也是日本人?」护士小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是的呀。」狡猾地朝流川枫眨了眨眼,「真是好巧呢。」


 


在进行了一系列繁复的检查之后,Schmidt医生为流川枫制定了为期一年的康复计划,「我认为,您完全康复的可能性在70%以上。」


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仙道一眼。


「对了,你前半段的疗程都由SENDOH先生负责,他在日本国内学习期间有关脊椎运动伤的研究非常有见地,您尽可放心。」Schmidt先生补充说。


脊椎运动伤?


流川枫回头,仙道微笑着朝他晃了晃手指。


于是就放心了。


 


「我以为你会问他还能不能继续打篮球。」推他回病房的时候,仙道在他头顶上敲了下,拖长了声调说。


摇摇头,「我现在连自己能不能站起来都不确定。」


「你可以的。」


仰头看他。


他从来没有见过仙道如此认真的眼神,大多数情况下仙道都会把情绪藏在雾一样的笑意后面,微笑太过美好,便没有人能确认真实与虚幻。但现在不一样,他的眼神坚决而真诚,因为阳光的缘故而泛着浅浅的金色光芒,像是日出时分的大海一样。


流川枫隐约听到了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他在神奈川几乎天天都会听到的声音。


这些全都在仙道的眼睛里。


流川枫转回身把脸埋在手臂里,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如果我站不起来了呢?」


仙道的手掌落在他肩膀上,隔着衬衫也能感觉到掌心的温度。


他停下了所有动作。


仙道缓缓地弯腰,双手环着他的肩膀用力,把流川枫整个人都嵌在自己怀里。


 


「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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